一九五六年,何滿子先生出獄後寫詩:「落拓江湖慣獨行,也知才短此身輕。十年一覺文壇夢,贏得胡風分子名。」他受苦受難二十五年才獲平反。他一身傲骨,他說:「人們常見被改正的右派、被平反的當事人垂涕以道的感恩文章,電視裏也常有激動得了不得的感恩鏡頭。但在我,這不過是還我公道,理所本該,並未給我以額外的恩惠,而我還受了二十五年的厄難,喪失了一生中華彩年段的大好光陰,何須感謝之有?所以覺得毋須也從未有過要感恩戴德的心情。」他認為官方「並非立功,只是補過」。
我深有同感。我在富春江畔和他談《聊齋誌異》一個故事《好快刀》,有個被捕強盜對劊子手說:「聞君刀最快,斬首無二割。求殺我!」劊子手「出刀揮之,豁然頭落」。在地上滾來滾去的頭顱大讚:「好快刀!」像我這類人被捕,要「感謝黨的恩情」;釋放也一樣,「感謝專政機關寬大」,真是豈有此理!和古代「皇恩浩蕩」有甚麼區別?
何滿子當了「反革命」,一度被流放寧夏,他一有空就將頭埋入故紙堆,研究古代小說,「此舉有惹不起總躲得起的意思」,結果還是躲不起,還得被批被鬥。他目擊「試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刀法愈來愈純熟」。最初的劊子手「四條漢子」周揚、田漢、夏衍、陽翰笙也差不多「一鑊熟」,「以不同的名目淪入了與胡風反革命集團同樣的命運」。
何滿子八十歲以後火氣仍旺,大貶張愛玲:「此人確有才情,寫點鴛鴦蝴蝶派兼西風派的小說,確也別有一功,毋須抹煞,但其人嫁給了汪偽漢奸政權的中宣部副部長胡蘭成,苦戀之而直到被後者逃亡時遺棄而仍眷念不忘,僅此一點,就可看出張女士的人格和對民族的態度。」在他筆下,中國現代文壇幾無好人。幸好他還憐憫我,常來信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