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九年的一天,特朗普政府正宣布要收緊移民法例,嚴厲打擊邊境非法移民,不但要建起墨西哥邊境的圍牆,更要執行隔離關押兒童,引起朝野極大非議。
一天在紐約大都會看守所內,看罷新聞電視有關的節目廣播。身旁的「艾凡」(假名)和「哈地」(假名),正高談闊論的說起美國移民政策來。艾凡是家在紐約的巴基斯坦裔生物工程師。哈地是加州三藩市墨西哥裔的中年商人。兩人都是美國土生土長的第二代移民,他們見我在旁,便硬要把我扯進討論中。
艾凡打開話匣子,問:「早年你怎樣來美國的?在哪裏入境?」
我在他們中間坐下來,把自己帶回半世紀前的回憶裏:「一九六八年八月中旬的一個午夜零時,我在香港尖沙咀的海運大樓,踏上『克里夫蘭總統號』,往美西海岸出發。首四天是波濤洶湧。我們嘔的嘔、吐的吐,甚麼禮貌儀態都顧不上了。到了日本橫濱後便是八天漫長風平浪靜的日子,悶得淡出鳥來。從檀香山到三藩市又是六天的海路。抵埗前的一個晚上,無人能安睡,都在甲板上擁着毛氈瑟縮在徹骨寒冷的海風裏,珍惜着這旅程的最後一刻。凌晨五時許,在濃濃化不開的晨霧裏,我們從金門大橋下穿過,駛進三藩市海灣。靠岸時已是陽光普照早上九時多。又經過大半天繁文手續的擾攘後,下午才踏上美國的土地……」
哈地忙着打斷我的沉醉:「我生長在三藩市,身邊華裔的好兄弟們的父輩都是當年千辛萬苦才能踏足這片土地上的。從他們的口裏也聽過不少早年華裔移民的辛酸歷史。你知道三藩市海灣中有個『天使島』嗎? 一八八二年美國政府通過了《排華法案》,禁止中國勞工移民入境。一九○五年在天使島建了專為中國男女移民而設的拘留營地。主要作用,一是審訊:移民必須證明有父親或丈夫在美國,不然便被驅逐出境。所以他們都要經歷長時間疲勞冗長的盤問和嚴格刁難的審訊。二是衞生檢查:華人要接受廣泛而殘酷、侮辱和不雅的身體檢查和裸體消毒。華人在這裏被拘留多周至好幾個月,大部分最後被遣返,一部分幸運的獲准入境,一小部分因備受歧視,毫無希望的等待,而挺不住懸樑自盡,或精神崩潰而削尖筷子自戕!」
一九四○年一場大火燒毀了天使島上的木屋。移民設施便被搬到三藩市陸上去。五十至六十年代這裏變成州立公園。一九七○年一個園林管理員在那島上巡察一所破舊的營房時,發現牆上刻有數千個中文字。他立即將情況告知大學一位亞裔教授,而那教授的母親當年亦是經天使島入境的,之後便引起大量亞裔華人的關注。原來被囚人士羈押於異國他鄉,滿懷悲憤,便寄情詩歌,抒懷在木牆上,一刀一刀的宣洩心緒與無奈,表達心中的恐懼和沮喪。後來華人組織把這些牆板上的詩歌輯錄成集,有百多首,又建了紀念館和石碑,作為見證曾在這裏的十七萬多華人的斑斑血淚。天使島上的一段歷史,是與標準美國夢相背而馳。對這美國移民史上的「秘密的回憶」一般都避而不談,視為禁忌。
最後,艾凡又插嘴:「我父母親六○年代從東岸紐約移民入境,也經過艾利斯島檢疫站,混在歐洲白人移民之中,幾小時後便過關入境了。你可幸運呢!如果你早來廿年便要經歷天使島了!」
哈地笑罵着:「東岸紐約入境是歡迎白種人加入美國社會,所以那裏有的是自由神像,高舉着自由的火炬。西岸三藩市天使島是防止中國人入境的,因為你們連當那自由火炬的苦力也不配!」
我啞口無言。
何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