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三十一個月在紐約大都會看守所裏,我有三個訪客。一個是家在南部休斯頓,跨國能源企業的前總裁,七十多歲的白種人邁斯特(假名)。每一季他來紐約開董事會時都抽大半天的空來探望我,跟我談天說地,他一共來了五次。另一位訪友是從前在紐約的同事,來自福建年輕有為的小陳(假名)。二○一八年裏,他差不多每個星期都來跟我說說話,聊東聊西。後來他簽證到期,回家去了。第三位訪友是來自香港,比我年輕十多年的中學校友,現任教於香港某名校的曾生(假名)。
二○一八年底,曾生從香港來美國東岸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回程時路經紐約來看我,給我帶來香港的問候和訊息。我們以前在香港一些社會活動上或校友聚會中偶爾交談過。因為音樂是我們共同的興趣,也算得是彼此的知音人。曾生這次不辭勞苦,排除眾多繁文縟節,花了額外的時間及精神前來探望,我心裏感激,口裏道謝不已。曾生的到訪是多月來第一次與香港人面對面的以粵語交談。和邁斯特交談是用英文。小陳,是說普通話的。曾生給我機會動動我的粵語舌頭。曾生跟我聊得最多的是我們的老校長郭慎墀。郭校長,因其鬍鬚特徵,被學生們暱稱為「蝦餃佬」,他是歐亞混血兒,香港長大,操一口流利地道的粵語。
一九六一年,我踏進那位於九龍的男校唸中一,也是三十一歲的蝦餃佬,當上那中學校長的第一年。曾生入讀中學時蝦餃佬已步入退休了,沒有直接受教於蝦餃佬。
曾生問:「蝦餃佬最令你深刻難忘的是甚麼?」
我不假思索的回答:六○年代中,聖誕節前夕的一天,晚飯後好幾個學生在學校操場的另一邊,蝦餃佬的屋子裏聊天。蝦餃佬把我們分成三組,每組三人,再給每組一百元港幣拿去街上派送出去。各組便分頭行事。我們三人走入九龍城,穿街過巷找露宿者,找「有需要」的人。三小時下來,搜了不少梯間角落,但我們三人總不能同意怎樣把錢送出去或送給誰,到最後一毛錢也沒有送出去。午夜前回到蝦餃佬屋裏把錢還了。另一組的人還沒有回來,但有一組老早便回來了。他們就在學校西邊碰上一對母子瑟縮在街頭的寒風裏。他們二話不說便馬上把校長的一百元,加上各人身上的十多塊,和穿在身上的棉襖大衣一股腦兒都全給了那街頭上的母子兩人。
問他們為何這樣做,他們聳聳肩,漫不經意的說,覺得應該這樣做便做了。那一刻,我懂了!我們刻意做「善事」。「善」與「我們」是兩件事,「善」不在「我們」裏面。要做不在意的,才是自然的事。要學會「善 」,再忘掉「善」,才是真的「善」。蝦餃佬,讓我們明白體會了「要學習」和「要忘掉,洗抹去已學過了的」(learn and unlearn)。學過了之後,把學到的都忘掉,才能把自己從學習中解放出來,把精髓融入自我,內化成「我」的一部分。那時還年輕,似懂非懂,後來才意會到其中究竟:渾沌時候要學會「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學習象理。長大了便深入了解內涵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開始懂得內在的意義。再成熟了便要跳出三界十方,釋放開懷的又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尋回逍遙真我!半世紀以來,我一直朝着這方向而努力,現在也正要對生命和死亡,重新的再體會和了解,再學會,再忘掉,才可以有新生命,作新人!
懷念着已離去了的蝦餃佬。他的音影還歷歷在目。忽然有感如黛玉葬花。
不禁悲從中來,熱淚縱橫!
何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