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紺弩有首《六三元旦柬慎之》非常有趣:「臣居北海君南海,豈少中浮萬里槎。卻將愁心託明月,化為詩意寄天涯。拍拖有女英皇道,艷福今年處士家。蠻語談情何不可,多談幾句頂呱呱。」侯井天為註釋此詩請教了多個香港文人。首句意思:我住在北京,你(高旅)住在香港,怎能在兩地之間沒有漂浮可以遠渡萬里的船?後幾句最有味道:在香港英皇道,有女子和你談戀愛,今年你是艷福不淺。南方女子用粵語談情說愛,你聽不大懂,她多談幾句,更可令你心旌搖盪頂呱呱。
我來港三十五年,一直住在英皇道,每天和內子出雙入對,讀到這詩可說「別有一番滋味上心頭」。聶詩提到的地方我多到過或長住過,頗感親切。如《風懷》(實為「懷風」,即懷胡風):「爾為遷客往成都,吾愛小莊屋上鳥。今日密雲風習記,幾人三十萬言書。湯圓抄手當嘗了,司馬揚雄有後乎。一事堪驕杜工部,無須自蓋草堂居。」胡風被流放四川,先到成都,湯圓抄手(餛飩)都是成都名食。最後一句筆力萬鈞、深沉、沉痛,意思是你比杜甫命運更悲慘,杜甫尚可蓋間茅屋居住,你只能到勞改場。沒有被殘酷迫害的人讀不懂此句。
侯井天生於一九二四年,今年八十五高齡,一九五九年在北大荒認識聶紺弩。他十六歲投身抗日救亡運動,後參加解放軍。一九五八年被打成右派,與聶「同是天涯淪落人」。「文革」期間被指為「大叛徒、日本大特務,三次被開除黨籍,四次混入黨內的變色龍」,最後被安排到山東省研究黨史。一九八六年開始研究聶詩,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下苦功二十多年,自費出版《聶紺弩舊體詩全編》,竟能連印六版,京滬高人雅士見之即叫好。海內外研究張愛玲者成百上千,有成就者寥寥,研究聶紺弩者「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卻是功力深厚,功德圓滿。